享受陽明山 (2003.11.18)

攝影／Yilan

〈生活風〉

■享受陽明山■

回想起來，小時候，對山原本是陌生的。

畢竟是廣陌的嘉南平原上出生長大的小孩兒呢！記得，從小，每每只有在出外郊遊時，不管往南往北，總是車子一直一直開著，要等遠方一點一點出現了山的影子，那當口，方才歡欣鼓舞地，開始有了一種，終是離家了出遊了的雀躍心情。

所以，也許是因為這樣的一種情懷吧！血液裡似乎潛藏了無數貪玩愛旅行因子的我，始終對山存有著莫名的喜歡。

喜歡那不管是步行或是乘車，一路隨高度攀升時，因著垂直的位置變化，眼前的景觀、植物等種種風景風致，以至於溫度和空氣的質地，都漸次逐步地改變了原本的樣貌；喜歡在山裡遊走的感覺，視野開闊了、星子變亮了、草和花和樹都更乾淨蔥翠更丰姿多樣了，雲霧嵐氣日日夕夕變化著不同的表情與風采。

然而，喜歡歸喜歡，說來，終究與山逐步有了比較深刻而密集的接觸，則還是在落腳定居台北、這個群山環擁的盆地城市之後了。

這中間，造訪頻率最高的，當然還是素有「台北後花園」之稱的「陽明山」，這片由大屯山、七星山、紗帽山所圍繞的山谷地區。

雖然也老是覺得，像是「後花園」這樣的稱呼，著實是太過自大自我地低估了這據誰說是有資格列入「世界遺產」、從地景地形地質到氣象植物林相以至人文史蹟均是珍稀寶藏無窮豐富的寶山了。

而每每有家人朋友來訪，同他們上陽明山，我也確實是一路領著他們穿梭於各個素來膾炙人口的景點間：公園裡頭看看花賞賞櫻懷懷舊、小油坑旁領略領略硫磺煙氣裊裊蒸騰、擎天崗上遠眺廣闊草原起伏連綿或秋日芒草翻飛、順道找個風景秀麗景觀好的地方歇歇腳泡泡溫泉……。

但我自己，隨著居住時間的漸長，卻是越來越戀上那，陽明山之身為台北人的「後山」，遂而與此城人們格外緊密聯繫、共生共依存的親密況味（即使在山的角度看，這樣的一無距離，也許是一種太大的負擔……）。

其實也並不是很經常上山的。每每是，想要就近散散心時，才往山裡頭去。而奇妙的是，這些年來，也的確是一遍兩遍三遍走也走不膩，每一回都有新的發覺新的領略。

而春天太喧嘩、冬天太濕冷、假日太擁擠，我最喜歡的，還是夏天的、平常日的陽明山；勉力排開繁雜的瑣事，開了車，沿著較顯空落的仰德大道一路往上，不多久，選條路一個拐彎，鑽進山的蓊鬱翠綠裡，車窗大開，讓風進來，一剎時，從身體與心靈，便輕盈盈清爽爽地涼透了。

然後，這當口，才開始悠悠閒閒地想著，該往哪裡去？

也許什麼都不做，就只是兜風吧！偌大的一個陽明山區，不知怎麼會有這麼多的小道，讓你左拐右轉，時不時就嘩地又發現一處從來沒有看過的新風景。

當然很少會是中南部東部山間那種，常常能夠空無人煙渺無人跡的純然就是風景，與全台最擁擠最喧囂的台北城市如此接近的陽明山風景裡，自是大多脫不開人的。

但這豐富的「人味」，我覺得，也因此成為陽明山最耐人咀嚼玩味的地方。

在這裡頭，你可以很清楚地看見，台灣人性格與台灣生活裡所特有的，接近山看待山享受山的方式。

比方每回一到櫻花季海芋季芒草季，或是突然來了彗星火星流星雨月全蝕，好似老早規定好了一樣，必然是全城大半人兒嘩地全湧入山裡，嘉年華一樣擁擠著熱熱鬧鬧一番；每一次，都讓人由衷會心著，台灣人骨子裡素來天真憨厚著很容易開心興奮起來的本性，在經歷了這麼多年這許多挫折委屈後，卻依然還是不曾改變過。

比方山裡的農園。即使身處熱帶，農業技術與執著簡直出神入化的台灣人們，總是有那本事，在山裡築起一畝畝的農田農園，將原本寒涼地區才能長才美味的食材，一年數季一樣樣地種將出來，且鮮甜肥腴程度一點不落人後。行步陽明山區，走過仰德大道兩側的巨墅豪宅，我分外喜歡張望山坳裡山谷裡的一畦畦田園，柑橘、山蔬、山藥、近來還有香料，為這美麗山林裡，增添了無數踏實人間氣。

而有了農作，必然就有餐廳。

這可真是結結實實台灣人親近山林的最典型方式了！而陽明山裡的山間餐廳，總覺得比起別處來，好像還多費了一些些不同的心思：有的就這麼大喇喇將椅子桌子一張張擺在林間樹旁，隨著徐徐清風飄下的樹子落葉，也跟著一起下飯下湯；有的傍了河谷以原木搭起了好看的亭子，和和諧諧融入山色裡，讓食客們得以靜心靜氣同時享受美食與山光。

還有咖啡館。以前，台灣人享受山中野趣的方式是飲茶。——現在也都還有的，常常陽明山道裡走著走著，不時還會看到道旁林樹上一塊木頭板子大大手書兩個字，「泡茶」。多直截直率！令我每見一回，便要微笑莞爾一回。而記得以前我們也還真的曾經舉步入座泡過茶的：一樣是林子裡幾張几椅，器具茶葉均簡簡單單無甚出奇，至多天色暗了多點上幾盞幽暗的日光燈，但有山風有鳥聲蟲鳴，有樹間偶透的星子相伴，已然無限奢華了。

但咖啡館不一樣。說來咖啡本身，原本是純然異地外來的飲品，但也許就因了這異國血統，遂而在台灣人們心目中，於是除了這咖啡的本來滋味外，還更多了些些許，不一樣的味道，——我常喜歡說，那應該是，寄託了對現實以外的人生與生活的，一點點憧憬與嚮往的味道。

尤其山中咖啡館，因著還擁有了對城市人們來說尤其難得的，自然的滋潤與涵泳，遂而更是另一番不同氛圍。

而陽明山的咖啡館，在我看來，在台灣這幾年來雨後春筍般迅速滿佈全省的這許多山中咖啡館間，分外完整地，具現了這種嚮往與憧憬。

陽明山的咖啡館，可真是全盤異國得徹底了！最紅火的是地中海風格：希臘、普羅旺斯、扥斯卡尼、西班牙……，非常非常逼真地，整個兒將彼地的風格風貌原樣漂漂亮亮搬移過來，閒坐其中，要不是鼻裡嗅聞的肌膚感覺著的，還是台灣山裡特有的濕黏微涼空氣，便要真的開始懷疑此地是何地了。

而我們在這裡，於是也彷彿暫時真的忘卻了，叫我始終深深心疼著的，台灣人早已命定般根深蒂固的，永遠一往無前奮發積極努力不懈，永遠非得成大功立大業名列前茅的個性；忽而好像也可以和地中海岸諸國的人們一樣，就這麼安然自若地慵懶下來，盡情盡興享受生活享受生命……

 「下週，找個時間，上陽明山去？」倉皇地忙碌了好長一段時間，真心著想要好好喘口氣，我於是忍不住，再次在心裡和自己約定。